星期五, 一月 16, 2009

王超华:解读奥巴马当选——变革中的怀旧与因循


奥巴马当选究竟靠的什么,说明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样的未来?这两个月,全世界的评论都在忙着回答这些问题,中文网络当然也不例外。台湾媒体和政情分析家在这方面本来可称经验丰富,可惜十一月以来,马政府大陆政策、民进党街头抗争、陈水扁弊案,岛内事件连连,基本顾不上美国的选情细节。比较而言,基于数据的中文评论并不那么多,能够追踪选举过程中变化端倪的就更少了。我们不妨参考英文媒体,看看具体数据和过程变化可能揭示的政治内涵。

§§ 个人魅力的成功?

只看电视画面上欢呼下泪的人群,难免留下奥巴马当选主要得力于个人魅力的印象。投票当晚几乎毫无悬念的等待,麦凯恩的败选演说和奥巴马的获胜演说,都在东海岸的半夜过后不久,没有象四年前凯瑞跟小布什对阵时那样,一直拖到凌晨三点。结果,人们很容易就记住了各州选举人票(Electoral college votes)的对比,尽管后来几天普选票数(Popular votes)以及相关数据逐渐汇总显示出不同结果,这个最初印象也很难改变了。

奥巴马得胜,主要是在选举人票数上,得票是麦凯恩的两倍多,自然毫无悬念。但从普选票数看,奥巴马得票52%,麦凯恩46%,两人实际相差只有6%。其实,即使从选举人票数来看,奥巴马也远远比不上1984年里根当选连任时的一边倒——在全部538张选举人票中,里根获得525张,民主党只得了可怜的13张。再者,个人魅力未必就是对制度的直接威胁。当年罗斯福连选连任四届总统,他在任上去世后,直接带来限制总统任期的立法,可以说是美国总统中个人魅力型的极致之一了。可是与此同时,他在任时建立的社保基金等政策制度,也成为美国社会经济长期以来的重要支柱。从选举人票和普选票数的分布与对比来看,与其说奥巴马胜选是个人魅力的成功,不如说是他竞选策略的成功。在八月份接受民主党提名后,他就主攻最薄弱的“摇摆州”,终于成功地让几个关键的摇摆州改变颜色,也奠定了自己当选的可靠基石。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稍稍回顾争取提名的初选,不难看出,希拉莉·克林顿和麦凯恩都曾有意识地卖力兜售自己的个人魅力形象。如果要说个人魅力,恐怕也要进一步回答,在什么意义上,希拉莉的成功女性形象,越战老兵麦凯恩的英雄形象,还有美女州长佩林的强干母亲形象,都不足以在个人魅力上与奥巴马抗衡。例如,吴澧在《南方周末》撰文,通过观察大选辩论和分析选民心理对布什八年的反弹,提出麦凯恩败在没文化上的假说,明确指向奥巴马超群的思辨和表达能力,至少是把缥缈的“魅力”之说落在了可以分析的实处。

无须否认,奥巴马竞选集会上聚集的大批青少年,为那些场合带来追星文化的显著特征,这也是人们认为他是依赖个人魅力和明星效应获胜的主要原因。但是,这次美国大选的情况,和宋楚瑜或者马英九在台湾民主政治中的浮沉,恐怕还有所不同。在持续将近两年的竞选过程中,奥巴马并非一直遥遥领先,他经历过不少民调的上下起伏。可是在遇到选情危机时,他从来没有象希拉莉·克林顿那样气急败坏,也没有象麦凯恩那样追求出奇制胜。他竞选班子强调的就是不要戏剧化(Obama, No Drama)。和对手比起来,他在遇到危机时更为镇静,反击时坚持对事不对人,反政策反立场不反人品,勇于正面回答挑战,事实上有效地消解了对手希望借助个人魅力的企图。

§§ 黑人投票的效果?

关于奥巴马当选的历史意义,选后各方反应出奇的一致,无不认为是代表了美国在追求种族平等上的重要进步。选后数据表明,黑人选民热情高涨,注册投票人数史无前例,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黑人选票流向奥巴马。但是,是否因此就能认定奥巴马借助了黑人票得胜呢?观察选举人票的分布就可以知道,并非如此。

各种英文媒体中,英国《金融时报》的一个显著长处是特别善于作图表。读过马丁·沃尔夫经济评论专栏的人,都不难体会到这一点。这次美国大选的选后数据,《纽约时报》上就象报股市一样,密密麻麻列了一片,字体比电话本上的大不了多少,不够上瘾级别的读者,恐怕不会去认真阅读比较。《金融时报》则每次必附图表,美国分州地图登了一次又一次,用来说明不同的信息,突出重点,一目了然。

据他们的报道分析,奥巴马得票总数的将近15%来源于拉美裔,66%是非拉美裔的白人,黑人只占不到13%。更重要的是,在帮助奥巴马夺胜的重要摇摆州里,黑人选票起主要作用的只占极少数。俄亥俄、宾夕法尼亚、佛罗里达三个州,各有20、21、27张选举人票,都属于他最重要的战果,可是支持他的主要选民构成都并不是黑人。前两州主要是非拉美裔的低收入白人,佛罗里达则主要是拉美裔移民票起了作用。选举人票并不多的新墨西哥州(5)和科罗拉多州(9),黑人相对人口就更少了,主要是因为拉美裔移民票,最后归于奥巴马。

相反,黑人人口密集的南方各州(地理位置其实是东南方),仍在共和党毂中。这次奥巴马当选,在世界范围重燃对小马丁·路德·金牧师的热情回忆。如果能背诵他那篇《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就会记得他最后强调的那些黑人密集的州名:佐治亚,阿拉巴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田纳西,俄克拉何马,??。这些州的选举人票,这次全部投给了麦凯恩。只不过因为人口总数较少,这些州的选举人票很少超过个位数,在决定胜负的时候,没有那么关键性的影响。由此可知,黑人选票并非奥巴马胜选的决定因素。一位长期观察美国选举的朋友最近透露,密西西比州北部一个工业县,百分之七十的白人工人选票流向奥巴马。笔者没有进一步核对这个数据,但宾夕法尼亚的选情说明,这种状况的可能性非常大。

§§ 对女性总统的拒绝?

八月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希拉莉·克林顿正式退选,奥巴马成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一直到十一月初大选投票结束,还有中文网络写手认为,奥巴马胜选表明美国选民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一位女性总统。而且,占总人口少数的黑人比占人口一半以上的女性率先进入白宫,说明美国追求平等的路还长得很。

美国社会不平等现象相当严重,追求性别平等族裔平等的道路肯定还很长,而且不可能一帆风顺。可是,仅仅因为希拉莉退选,就以为这是美国政治话语中,族裔平等高于性别平等的反映,未免误读了美国社会。事实上,在将近两年的马拉松竞选中,比起族裔话题来,性别话语始终占据着更为明确正面而又从容的地位。不妨说,美国的政治圈里,族裔话题是弱者抱怨时的武器,但不是强者竞争时的助手。而性别话题却能够公开炒作,大肆宣扬。

性别议题正是希拉莉竞选时的重要卖点,也是麦凯恩选择佩林作搭档后反复宣称的优势。希拉莉可以对着竞选会场的热情支持者大喊大叫女性进入白宫的历史意义,完全不用顾忌可能的负面影响(因为事实上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而奥巴马面对族裔话题时,却必须小心翼翼,反复强调自己政治立场的包容性,强调自己绝不会被族裔眼光局限住。假若他像希拉莉那样,直统统地宣称自己要的就是代表黑人进驻白宫,那将无异于放弃他的政治生命,纯属政治上的自杀行为。

与此类似的而且更甚于此的,恐怕只有非基督教的宗教身份问题。任何人公开宣称自己要代表伊斯兰信徒竞选美国公职,都会立即丧失大批选票。唯一的可能,就是低调处理自己的信仰,并且强调自己在宗教方面的包容性。本届参议院,奥巴马是唯一一位黑人参议员;众议院近年刚刚出现第一位非基督教成员,恐怕都并非偶然。就连这次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佩林,因为参加过的教会非常走偏锋,还屡屡受到质疑。

与此相反,女性议员早就出现在参众两院。不仅如此,在公职竞选中,包括南方的路易斯安那在内的很多州都已经出现过女州长,而黑人的竞选成绩,最佳也还局限在大都市的市长位置,还从来没有过任何黑人竞选州长成功。说到底,种族隔离在美国不过刚刚取消了几十年,历史上长期遗留的种族歧视与阶级地位的纠葛,比起女性跟社会分化问题的关系,要深刻得多得多。毕竟,美国与之共享的欧洲传统,历史上并不拒绝女皇,现当代也早就出现过许多女性总统、总督、总理。

不消说,女皇或者女总统掌权,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妇女解放。用女性解放的话题掩盖阶级分野,跟用族裔话题掩盖精英与贫民之分,没有多大区别。这里想说明的是,即使如此,这两种话题在实际政治生活中也有分别。奥巴马阵营在初选时曾发生过攻击希拉莉的状况。不过,这种攻击通常针对她个人,说她依赖丈夫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但总不忘记同时强调女性问题在一般意义上的重要性。与此相对,去年二月初选时,希拉莉阵营正紧锣密鼓动员女性选民积极为可能的首位女总统投票,比尔·克林顿在南卡罗来纳州说,如果南卡投给奥巴马,那一定是种族因素在作怪。换言之,女性为女总统投票代表着政治觉悟高,黑人为黑人总统投票却是表现出政治觉悟太低。难怪希拉莉丢掉民主党提名后,很多女性选民理直气壮地在媒体上表示,她们宁可改投麦凯恩,也绝不投给奥巴马。这种用一种议题(女性或族裔话题)取代一切其他政治分野,并自以为在政治上极为得理的骄横,即使在奥巴马正式当选后,也很难在黑人族群中观察到。

这样说,并不是否认美国社会存在性别歧视现象,也不是说争取性别平等不重要。和欧洲传统比较起来,真要选一位女总统,美国人确实有心理准备不充分的问题。其中的关键,不在总统本人,而是两百多年来,美国还从来没设想过如何处置住到白宫里的“第一先生”,尤其是如何在重大国际场合处置这位棘手角色。以希拉莉本人为例,她惹恼选民特别是大多数保守主义女性选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夫婿首次入主白宫时大言不惭地谈论,作为富于独立精神的新式女性,她和甘于做家庭配角的传统妇女多么不一样,她本人又准备借助白宫做哪些事。自九十年代初,她备受政敌攻击的野心勃勃自我中心机会主义等等负面性格印象,从来没有在公众舆论领域里完全消失过;甚至作为夫婿“拉链门”事件的受害者,她最后也在公共领域留下为了政治野心不惜做任何交易的可疑阴影。这里面,多大程度是她本人言行所致,多大程度来自对女性的歧视,评论起来难免见仁见智;但美国传统意识中,第一夫人首要职责是做总统的招贴和影子,而她的性格难以符合这一模式,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主客观条件加在一起,如果她成为候选人,同样曾招致强烈政坛分裂的比尔在旁边晃来晃去,民主党是否能大败麦凯恩,恐怕还真是个问题呢。

§§ 精英,哪种精英?

对奥巴马当选不以为然的另一个主要论调是关于他的精英身份。精英当然不假。入主白宫而不是精英的,恐怕还没有过先例。强调他的精英身份,可以提醒狂热的奥粉冷静下来,降低期望值,不要真以为他就是乌鸦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当了总统也会一直惦记自己的乌鸦老朋友。不过,笼统地说所有美国总统都是精英,也就没有了观选的必要,取消了考察政治趋势的可能。

奥巴马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出过两本关于自己经历的书。从他自己的陈述来看,值得注意的是八十年代他从哥伦比亚毕业到进入哈佛法学院之间的经历。在纽约的咨询公司工作两年后,他辞职并加入芝加哥地区的民权组织,直接服务社区。而进入哈佛法学院,则是又过了三年之后。不妨说,他确实是带着政治野心去哈佛的,但这个野心带着与社会下层生活相关的问题,跟那些从家门到校门、从校门到华盛顿(或者到军队、到华尔街、到律师楼)实习的很多野心勃勃的美国青年政治家有所不同。而且,抱有通过从政影响社会的明确目标,很可能也是他在哈佛时不满足于拿学位,而是积极在校园精英圈里磨练政治经验的重要原因。他能成为《哈佛法律评论》史上第一位黑人主编,应属事出有因,与他在芝加哥社区工作的经历密切相关。

其实,早在2007年7月,南方周末就曾发表署名“李雾”的文章,简明中肯地梳理介绍了奥巴马的生平和政治理念。可惜,到美国选战高度白热化的去年秋天,已经没有多少华人读者还注意这些了。李雾文章中也提到美国选民宗教信念强、趋于保守的特征,二战后获选的民主党总统,多半来自南方州。这一选举特征,今年夏天又被英文观察家反复提及。不过,李雾认为,群众对奥巴马的认同,主要出于他宗教式语言的感染,我却颇有保留。简单说,如果美国传统选民对候选人的约束主要在于奥巴马所擅长的那种宗教性语言,我们就不可能听到那么多各种各样富于个性的竞选演说。毕竟,此前几十年里的若干届总统都各有自己的风格,并非都是走奥巴马的路子。

事实上,奥巴马当选后的各种评论,一直到12月初纽约时报的专栏评论,都指向这次美国政治地理版图的重要变动。以往,虽然有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和另类文化运动,东西两岸纽约、波士顿、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等大都市,始终就像漂浮在保守主义大陆上的自由主义孤岛。这一次,自由主义从南到北都向中间地带成功渗透。南方州真正感觉到了震动,意识到他们已经失去决定美国政治的基础地盘式实力。从芝加哥出发的奥巴马,代表了更年青也更都市的文化社会力量。初选中,希拉莉能够赢得选战重镇加州,靠的是传统拉票方式,主要在重量级政治文化人物圈中周旋,筹措献金。而奥巴马已经依赖网络小额捐献,积少成多,紧追其后(他的创记录巨额献金多半是在三四月份之后,特别是八月以后,主要是从放弃了希拉莉的社会精英层流入)。这次选举投票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基本改变了以往美国社会“政治冷淡”的症候,和奥巴马从草根做起的选战策略有直接关系。不甘示弱的对手,不得不象他一样,也更加关注草根选民的参与和反应。

除了都市和青年,奥巴马强调自己经历和家中长辈经历中的个人努力,在追求美国梦的各少数族裔移民人口中,也非常容易有呼应。与此同时,他对以黑人为代表的城市贫民的关注和认同,带有一种自我寻根的色彩,他和他的妻子在面对族裔歧视时,无论语言调整得多么平和,总包含一种态度上的强硬和不退让,这也赢得黑人的普遍信任,使得大多数黑人选民并不计较他其实只是混血的事实。

事实上,奥巴马本人虽然肤色属于黑人,但家庭教养和社会教育都接近清教徒,极为信服高度自律的生活和勤奋工作。无独有偶,他的妻子一家,虽然属于真正完全的美国黑奴后代,又长期居住在芝加哥的黑人区,但很显然,具有与他相同的信念。他妻子的兄弟今年一直协助他竞选,原来也是白领,却下决心改行做大学篮球教练,而且做得相当成功。据报道,他带队的主要特征就是将训练和为人紧密结合,强调自律、刻苦、团队精神,和奥巴马本人的形象高度吻合。

当选后,让媒体大跌眼镜的事情之一,是奥巴马班子在组建下届政府时提出的一份极为严苛的招聘问卷。这种极端的自励、自律、甚至自虐倾向,几乎可以说是清教徒的典型特征。如果说他这个精英和以往的精英有什么差异,那么,这个特征应该说极大地促成了他的成功,特别是有效地帮助了白人选民接受他,认同他要求“改变(Change)”的口号。他们认同的,是自己心目中原来就潜在的理想,也是他们对包括克林顿和小布什政府在内,将近二十年来政治道德颓丧的失望。这是为什么当伊拉克战争的话题相对来说已退居幕后时,奥巴马仍能激起选民极大热情的深层文化原因。奥巴马代表的,是与杰西·杰克逊一类传统黑人民权领袖截然不同的公众形象。

§§ 麦凯恩输在自己,也输在经济

很多中文评论都注意到,要说政治和政策上的独立独特,麦凯恩的记录并不比奥巴马差多少。即使是个人魅力,麦凯恩也并不输于奥巴马。毕竟魅力并不都仰仗于口才:竞选集会的参加者,多半是己方的支持者,迷恋在口才魅力下的,恐怕已经对己方候选人先有迷恋情结了。临场口才常常并不足以改变关键选情。

麦凯恩是越战老兵和战俘,越方曾考虑到他父亲在美军的地位,决定单独释放他回美,被他断然拒绝,坚持要和战友们同命运,这都是广为人知的。他第一次参加地方竞选,就是在亚利桑那州,可是那时他搬到那里还没多久,被攻击为不够资格。他的回答是,自己生命中一直漂泊,在哪里住的都没多久;要说居住时间长的地方,那就只能说是河内了。这个回答立刻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也为他赢得第一个竞选公职,并成为脍炙人口的段子。

麦凯恩竞选和从政,很大程度上依靠精心打造的独立不羁形象。共和党有长期保守主义选民基础,传统上就善于打个性牌,在这方面没有那么多顾忌,远比民主党要自由潇洒得多。小布什第一次当选就有这个因素,这次初选中的哈克比和原纽约市长朱利亚尼,跟麦凯恩类似,也都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八月中,麦凯恩在民主党全国大会刚闭幕的时候,突然宣布提名佩林作竞选搭档,立刻抢走风头,成功消减奥巴马接受提名演说的实际效果。佩林这个人选,在共和党方面没有遇到多大阻力,原因同样在于这个老大党,一向就有打性格牌的传统。以为这次大选,共和党败在个人魅力方面,未免过于简单了。问题不是有没有个人魅力,而是什么样的个人魅力。今年选民对个人魅力的向往,较少趋于独立不羁方面,更多倾向严肃自律风格,这才造成了胜负倾斜。

其实,直到共和党全国大会以后,麦凯恩和奥巴马的民调差距都还没有明显变化。真正的突变发生在九月中旬雷曼兄弟公司倒闭之后。美国次贷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早就是竞选话题之一,但一直没有进入前沿。如今有一百多年历史和传统的奠基性大公司忽然成了说倒就倒的纸老虎,不能不让人人背上渗出冷汗,也不能不让选民对两个候选人更为挑剔,追究他们在九月初的表现。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党大佬暂时都顾不上竞选话题了。民主党的波洛西和共和党总统小布什协力推出巨额救市方案,宣布时的新闻照片上,双方都面带松了一口气的微笑。麦凯恩几天前还信誓旦旦地宣称美国现时的金融和经济基础十分稳固,绝对没有实质性问题,这时只好暂且低调下台。奥巴马也马上赶赴华盛顿,但却没有发表公开言论,主要是和各方会面,形成一个很容易被对方攻击他缺乏经验的薄弱环节。可以说,两个候选人的机会在这时仍属不相上下,麦凯恩只是略输一筹。

可是接下来几天,形势却发生根本逆转。民主党还没表示什么异议,共和党的参众两院议员已纷纷倒戈,攻击质疑布什的救市方案是扩大国家对金融市场的控制,也是对超大金融机构的姑息养奸。最重要的,奥巴马同样走在了民主党主流口径之前。在竞选演讲中,他将此次金融危机及其救市方案定义为老街和华尔街的冲突(Main Street versus Wall Street),口号比共和党议员的各种质疑更鲜明更直接,也更击中大多数选民心中的惶惶不安和疑虑。这时候,麦凯恩还在慢慢调整呢,没有给出任何及时的回应。他和奥巴马的民调差异,主要发生在这一时期;选民和舆论对佩林当选资格的疑问,同样主要从这一时期开始强化。

如果检讨麦凯恩的败选,原因绝不是他没有调动个人魅力因素。事实恐怕恰恰相反,从本人形象到选择佩林,他都过于依赖个人魅力了。甚至在回应金融危机时,他的答复也都充满着特意表现出的即兴而为,让选民们不能不担忧——小布什的憨傻已经忽悠了他们八年,他们开始不放心这种率性的风格了。

§§ 变中之不变

奥巴马的竞选口号是“变革”或“改变”(Change),初选时已经所向披靡。希拉莉曾以既困惑又可笑的语气反问,谁不会谈论改变呀,她自己就已经谈了好几年,绝对比奥巴马谈的时间长。这个口号能为奥巴马所用,却很难为希拉莉或者麦凯恩拉到选票,其中原因多多。假若上面的分析不错,则比较有说服力的解释,必须注意到政治文化和社会文化的深层心理反应。笔者提出的两点,一方面,是奥巴马本人经历和风格重现了韦伯所谓新教伦理的经典范式,比较容易寄托选民希望看到变化的理想方向。

另一方面,则是奥巴马竞选中坚持草根进路,从初期募捐到最后救市,言行反应都比对手更自然也更主动地从草根出发,在大家纷纷跟进争相以草根标榜时,他表现出独特的把谈论草根之言结合到实际依赖草根之行的能力,给选民以重振美国民主政治的希望。奥巴马竞选对网络和大量义工的依赖,是这种草根政治在这次大选中的另一表现,为选民直接参与提供机会,也使选民在实践中增加了克服政治无力政治冷淡的信心。自从小布什发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城市居民反复举行大规模反战游行,却无从影响战争政策,结果,美国选民的政治无力感就一直蔓延沉淀,虽然有民主党2006年中期选举的胜利,仍然挥之不去。在这个背景下,奥巴马的草根进路本身,已经就代表了变革,是希拉莉和麦凯恩都没认识到,而且即使他们认识到,也都竞争不过的。

此外,奥巴马竞选过程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转折点,这就是他2008年三月在费城关于种族偏向的演讲。竞选总是伴随着数不清的演讲,很难说总能讲出新意。这一次的不同寻常,首先在于奥巴马所属教会的牧师成了攻击目标,同时他妻子批评美国社会现状的过激言辞也被发掘出来加在一起。对手在所有这些激烈指责中,都仅仅使用了暗示手法,没有直接提出种族怀疑,却已经尽力激发着选民不能信任黑人候选人的联想。面对类似生死抉择的挑战,奥巴马采取了背水一战的回应姿态,不但没有使用任何回避掩饰反唇相讥旁敲侧击等竞选中的常见武器,反而正面点出美国国内特定负面批评的背后,存在着悠久的种族歧视历史,这是美国社会不可回避的政治议题。他敢于直面政治家惯常不予明言的社会文化现象,不仅在种族议题上占了所有对手的先机,而且让选民看到,政治有可能以不同以往的方式推进,从而愿意将他们对改革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奥巴马竞选过程中已经体现出的变革,还不止这三点。胜选后,奥巴马组建新政府班子,结合进不少九十年代克林顿政府和过去八年小布什政府的干将,惹起过去支持者的怀疑,认为他已经从求变倒退到求不变了。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一定误读的成分。消弭党争,在“美国”的旗帜下团结最大多数社会成员,是奥巴马的一贯立场,在竞选最激烈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如果说草根政治针对的是华盛顿盛行的特殊拨款或游说集团等政治活动方式,那么消弭党争立场所针对的,就正是前两任政府所代表的强调小团体利益的政治风气。克林顿政府时期党争的高潮,就是对他的弹劾案。小布什时期,则是当时司法部长冈萨雷斯以忠于布什为要,不惜违例裁员。这次初选,已有互相人身攻击的端倪,奥巴马反复强调他反对这种竞选方式,追求“变化”。这里的变化,其实就落在不依党派划分敌我,不以竞选作为政治中心。每次受到攻击,每次质疑对方,就象处理女性议题一样,他总不忘记再强调一下双方其实有共同的愿望和目标,大家都是希望美国好,希望美国人民好。这种姿态,在厌倦了两党之间种种恩怨锱铢必较的选民眼里,已经是确切的“变化”了。他谈论的变化,对应着他的竞选言行,特别是他保持警惕,不落入互相攻击的陈旧套路,迫使他的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向“求同存异”的表述方向移动。去年初选及大选之后,希拉莉和麦凯恩接受败选的演说都极为大度,为历届大选所少见。这恐怕不能全部归于这两位恰巧人格都特别高尚;毋宁说,整个竞选气氛已经受到奥巴马求变求和等言行的影响。无论是民主党内的派别争端,还是共和民主两党之间的争端,都已不便再作为主要议题。注意到这个背景,再考虑到民主党在这次大选中也基本控制了参众两院,就会明白,奥巴马不会乐于借机打击从前的竞选对手,他宁可设法化敌为友,向选民和美国社会宣示一种同舟共济的政治作风。这是他始终不变地追求“变化”的重要内容之一。

这样说来,奥巴马从参加竞选到最终当选,对于美国现行政治来说,已经包含了至少四个持续始终(不变)的“变化”要素:首位黑人总统是终结种族歧视的重要标志;回归新教伦理的自律苦干;在实践中连接草根政治和白宫政治;抵制党争,求同存异。这四条都能和美国建国的民主梦直接挂钩,都能有效消解因群体焦虑造成的抵触,保证认同的延续和包容,也因此具有巨大的动员力量和象征意义。如果说奥巴马当选是由于个人魅力,这四条大概可以说是他个人魅力的基本构成。如果说奥巴马得力于他的演讲能力,那他的演讲之所以能打动选民,在通常情况下主要也是因为这四条;而演讲中的宗教表达方式和特定修辞手段,则属于锦上添花,并不具有决定性功能。

§§ 变中之变

那么,难道奥巴马的政见不重要吗?政见在他当选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具体政见当然重要,尤其在他和麦凯恩竞选时,两人政见差异相对冲突较大,就更重要了。但是相对而言,在奥巴马的成功道路上,政见所起的作用确实有限。或者说,政见和具体政策立场,正是奥巴马当选前后变化最大的因素。令很多激进左翼奥粉开始感到忧虑的,正是他这两个多月里逐渐凸显出来的:上面讲到的风格上的不变和他政见立场上丝丝不断的修正改变。比起坚持意识形态立场来,奥巴马似乎更看重全美不分族裔年龄性别党派的和衷共济。民主党要保持自己的特定立场,恐怕靠不上奥巴马,反倒要靠那些立场坚定的共和党议员从对立面来刺激了。

事实上,奥巴马2007年夏天正式宣布竞选后,最早的战绩即取决于他的政见立场:反对伊拉克战争。反战言行为他赢得第一批忠实的竞选义工,但他的反战主要基于美国视角和美国权益的考量,确属政见范畴,比起强硬左派来没有那么多原则立场的支撑,这是那些支持者常常一厢情愿忽略掉的。越接近当选,越要争取中间选民,他的言论也越趋保守,变得更加尊重军方意见。目前看来,虽然伊拉克政府受到奥巴马当选的鼓励,终于签署了美国撤军、伊拉克自己维持治安的意向,但美军还会在伊拉克待下去,而奥巴马的左翼支持者却未必能责备他违背竞选诺言。

与此类似,经济上偏向中低收入阶层,是奥巴马竞选时的一个重要政见立场。他八月份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接受提名演说,主打的就是经济题目,以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原则立场为理由,提出某些具体经济政策上的改革措施。这个演说继续了前面提到的那次关于种族问题演说的风格,严肃而正面地回应各方对其经济政策方案的重要质疑,有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坦率。可惜,这次演说的轰动效应还没到凌晨就被麦凯恩提名佩林给劫持了。更重要的是,奥巴马的演说,考虑的基本上是社区利益和实体经济,基本上忽略了金融市场,也忽略了对美国经济来说极为重要的的境外成分与利益。一旦金融危机爆发,所有评论者几乎众口一词,都认为他的经济政策改革方案只能泡汤了,他自己也很快公开承认了这一点。以美国国内社区为基地的左翼支持者再次吃了个哑巴亏。

七千亿美元救市方案出炉后,不光左翼观察家,甚至某些一贯右翼的经济学家都认为,救市资金一定要用到公共建设上,尤其是学校和医院。这样才能有效增加就业和劳工收入,有效提供社会服务,消除人们的后顾之忧,从而刺激美国国内消费市场反弹。到现在,奥巴马宣布的资金使用计划,有百分之四十用于降低税收,基本上采用了共和党右翼一贯的经济方针,令很多左翼人士大失所望。但这方面因他此前并无确切细致的承诺,支持者亦无从指责。

国内政治之外,奥巴马竞选时带来的新鲜感,还包括他强调美国必须有新的国际形象,要和别的国家做朋友,而不是到处扮演国际宪兵。为此,他特别提到可以会见伊朗等“敌对”国家领导人。可是他在国际政策上并没有很强的政见主张。不妨说,外交政见方面,他再次成功地回避了提出任何具体承诺,回避了受选民直接指责的困境。不幸,他在这方面的重大例外,是单方面明确表态支持以色列。竞选期间,他在亲以的美国犹太人协会演讲时提出耶路撒冷应当完全归属以色列,这是以色列国内的严肃舆论刊物都不会轻易提出的要求,本来完全没有必要提及,只能说,他当时太在意美国犹太人的选票了(这个协会能量极大。希拉莉·克林顿竞选纽约州参议员时,也曾选择在这个团体发表强烈支持以色列的言论)。这之前,他访问以色列时强调自己不会容忍女儿住处受到哈马斯之类炸弹威胁,这段话现在已经成了新年前后两个星期间新闻里的标准引言。正当以色列轰炸加沙走廊引起阿拉伯世界公愤和全球关注的时候,他却已经过早地把自己押在以色列一方。虽然他在巴以军事冲突的两个星期里没有发表任何相关公开言论,他此前的言谈和目前的沉默都在事实上延续了美国长期以来(特别是小布什时期)对阿拉伯以及伊斯兰世界的忽略和漠视。求变的外交政策又在哪里?

奥巴马目前尚有能够动员草根的余热,都市居民,新移民,青年一代,都还对他充满希望。 美国人民和媒体也巴不得借新总统就职仪式的机会增加点良好的自我感觉,甩掉一些经济危机带来的晦气。但从长远看来,如果奥巴马不能象他在种族和社区经济方面那样,就美国的国际地位提出明确愿景并与外交、金融、经济等全球性政策挂钩,那么,很多向往消弭党争的选民,必将逐渐意识到,他们可能把洗澡水跟孩子一起泼掉了——在奥巴马的政治词典里,和党争一起消弭掉的,很可能还有党派之间并非出于宗派,而是基于原则立场的对立和论争。那原本是政党政治不可或缺的内容,一旦取消,美国政治很容易返回两党没有根本差别的旧状态,选民也会重新感受到政治无力和政治冷漠。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黑人总统究竟能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变化,并不完全依赖于良好愿望。什么是真正的改变,改变发生在哪里,又以什么方式发生,这一切,人们都将拭目以待。


2008年12月8日草于英国伦敦
2009年1月14日改定于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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