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华：民主要尊严，法律也要尊严

——我看魏京生对陈水扁案的评论

文／王超华

台湾检调部门追查前总统陈水扁贪腐洗钱案，包括陈氏家人及扁政府时期主要官员在内，多人遭立案调查，几个月来，早已是风波迭起，海峡两岸四地都极为关注，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

现在，检调部门干脆把陈水扁拘押禁见，台港媒体都不乏高度亢奋的反应，但也没有就说成是这表明了台湾民主法制有多么了不起的进步。这么唱赞歌的，多半都是中国大陆的写家，而且可能还都是渴望民主的人士。在自家门里，心想而事不成，只好把郁闷向外投射，凡是自家地方还不可能做到的，都可以拿来做批评对比。只不过这样拿他人经验说自己的事，未免对台湾的实际情况有所忽视。说得稍微严重一点，也有不尊重台湾的嫌疑。

海外发言的大陆人，很多去过台湾，说起来会更具体一些。由于比较倾向于反对台独，也由于对陈水扁人品的厌恶，基本上的反响，都是支持检调部门的行动。结果，魏京生一篇文章（见附文）出来质疑检调做法，立刻遭到反击。不过，读过各方意见后，我仍然觉得魏京生说的很有道理，应该支持。

反对意见各式各样，最离谱的是认为陈水扁因为有“大量的贪污”，必须“伏法”，司法部门当然应当对他“绳之以法”。事实上，这是台湾蓝营传媒心急难捺地想说，但是在现阶段却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英文媒体至今对此案不予置评，难道他们都是支持台独支持绿营的吗？未必。记者曾经跑去采访美国驻台文化办事处，那里的官员回答说，他们尊重司法程序，而且还强调，他们相信台湾司法制度和美国一样，是遵循无罪假定的；再问，就不肯多说了。这里的核心问题是，陈水扁的贪腐洗钱案根本还没有开始庭审，更不用说判决了。“绳之以法”，从何谈起？退一万步说，这也是谈得过早，不尊重法律程序。

这次的拘押禁见，关键是法律依据的适用，焦点却在媒体介入方式，真正受到负面影响的，其实是台湾民主制度的尊严，也是台湾法律制度的尊严。

从法律上说，这次提起拘押禁见主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刑期诉求的严重程度，一是嫌犯暴力或外逃的可能。也就是说，并非所有案件的所有嫌犯都会遭到类似拘押。就陈水扁一家贪腐洗钱案而言，侦察已经进行了相当一段时间，刑期诉求当然可能很严重，但是否有暴力及外逃危险，却大可商榷。且不说他女儿女婿曾疑有逃匿美国，最后也都返回台湾，仅以今日台湾外交处境衡量，就算他想外逃，又能逃匿到哪里？其实，判断这个问题，最便捷的办法就是看吴淑珍涉嫌洗钱的各个线索中，都经过了哪些国家。如果这些国家现在都无法为扁案解围，平心而论，谁能相信他能通过外逃回避法律程序或法律制裁？个案中是否需要实施拘押禁见，实在要靠检调公正。而这次实施，要想解释成公正恐怕都很困难，几乎没有可能给宣扬成台湾民主法制道路上的进步。

在并非急需且必要的情况下，提出拘押禁见，就算尚可理解，实际实施过程也大大夸张了戏剧性。在媒体紧跟追踪猛打之下，陈水扁进看守所的过程，就像是好莱坞八卦媒体追踪明星入狱的台湾版重演，而且有过之无不及。检调单位满足媒体八卦欲望，盯着的是最低标准，只要能找到条例理由，就可以不必负责地为娱乐大餐上食料，政治新闻向低级娱乐迅速下滑，甚至全然失去以往娱乐节目恶搞政治新闻时内在的讽刺批评精神。

从这两方面看，国民党的马政府执政以来，对待国体的尊重，远不如民进党。陈水扁执政前，无论是“党外”时期还是民进党在野期，因为既有政体的巨大压力，反对党的攻击目标，多半集中在开放党禁之上，既非专门对准国民党，也不是咬定“中华民国”。陈水扁执政时，无论他本人多么偏向台独，他的政府也好，民进党也好，都不得不尊重中华民国的延续性，而且，国民党也借着这种尊重做过不少文章，阻挠执政党的各种提案（其中最荒谬的就是阻挠承认外蒙古）。

如今马政府上台，国民党一干人马认定台湾大多数选民不满意扁政府的八年，摆出的架势，直接就是要从台湾民主化历史中把这八年完全抹去，好像这八年根本不能算在中华民国账上。结果，无论政府还是社会，都失去了延续感，倒像是台湾并不曾有过持续的民主化进程，而且，是否要延续乃至发展深化这个民主化进程，都不再是问题，唯一重要的，只是清洗扁政府时期的恶劣影响。

既然从一开始就缺乏对延续性的尊重，那么，处理陈水扁贪腐案侦察过程时，不考虑可能借以昭显对国体尊重的因素，不考虑给予前总统保留某种人格尊严的特殊待遇，也就不足为奇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魏京生提出他的质疑。

魏京生的主要论点，不在于他引用了自己的个人经历，而是在下面这段话：“在侦查阶段；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把前总统关进了监狱。而且在没有暴力或脱逃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在法庭上公开戴上手铐押往监狱，这是明显的侮辱人格的做法，而且侮辱的是自己不久前还尊称的总统阁下。这就不仅仅是对陈水扁个人的侮辱，而且是对国家的侮辱，对民主制度，对台湾人民的侮辱，其实也是对马英九和他的团队的侮辱。”

魏京生的忧虑在于，“按惯例，卸任的总统仍享有一定的豁免权。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犯有杀人越货、卖国战争等等重罪，不能以常规法律判处刑事罪名。否则执政者将力保自己不下台，最终消灭了民主，恢复了专制。”这样侮辱刚刚卸任的执政者，损害的是台湾民主的长期目标。

但是，关于魏京生对陈水扁案的看法，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即，这两段话出自他的文章《陈水扁的教训之二》。所有批评者都很现成的引用了这篇文章，包括这个题目，但是却没有多少人提到，这之前他已经写了之一：《陈水扁的教训》（见附文），其中的主要分析和观点，正好就是那些批评者反复强调，以为他还没有认识到的那几条。这样的误读，更说明魏京生第二篇评论的重要性。法是人制定的，如果执法者只想利用现成法律，受损害的将是整个社会的长远未来。除了强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以外，讨论高度政治化的法律案件时，我们也必须考虑在新生民主制的社会里，如何小心呵护政体的尊严和法律的尊严，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依法办事”。

2008.11.18

［附文一］
魏京生：陈水扁的教训
作于2008-10-31

台湾前总统陈水扁的贪污腐败案，已经闹了很长时间了。准确地说，在他下台前就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了。最近一段时间，参与贪污洗钱的高官一一落马。国安会秘书长、国安局长都被当庭戴上了手铐，关进了监狱。待遇上丝毫也没有特殊，和普通诈骗犯关在一起。这有利于他们交流经验和心得。这也证明了民主制度人人平等，有罪必究。不管你官有多大、权有多重、关系多么广泛，只要贪污人民的血汗钱，法律都不会饶过你。

共产党的肉喇叭们会讽刺说：你看，民主也不能不贪污呀。以此来为共产党的贪官污吏辩解。其实这没什么可辩解的。高官纷纷带铐子进监狱，正是对人性中贪心的制约。贪心时时都有。你只要给他法外施仁的机会，它就必然泛滥成灾。中共那边贪污腐败登峰造极的盛况，正说明一党专制失去了制约。哪有资格讥笑别人呢。

陈水扁政府的大小贪官被铐入狱，正说明民主制度才能保证有效的制约。有了制约，才能把人们的贪心限制在最小的程度上。或说压回到人们的肚子里。否则，贪心是人的本性，靠自我克制不太那么可靠。非得有外力的监督和压制才能真正克服它。

我在西方观察的结果正是如此。不管白种、黑种还是黄种人，也不管你是受的宗教还是无神论的教育。人的贪心都是一样的。民主政治之所以比较廉洁，绝不是靠孔孟之道的克己复礼就足够了。一部分人可以。对大多数人来说，必须借助于外力的制约，才能克服自己本性中的贪心。没有外力的制约或制约不够，贪心随时会一不小心就冒出来，很快就压倒了羞耻心，泛滥成灾。人不是天生就无耻的。常常是在某一件事上大堤崩溃，渐渐变成了无耻之人。

陈水扁的演变过程就是一个典型。九年前我开始认识他，并有一些交往。那时候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活力的年轻政治家：谦虚、谨慎、头脑灵活，有远大的抱负又不虚妄，是台湾政坛的佼佼者之一。那时候你绝不会想到他堕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夫人也是全力支持他的民主事业。出钱、出力还要承担风险。那是人们心目中的革命夫妻，否则人民也不会选他当总统。

后来在总统府我们再见面时，他已经明显地变了：浮躁、虚妄，自大到听不进别人的话，也听不懂别人的话了。他成了我见过的同一层级各国领袖中最洋洋自得的人。他让老朋友们觉得不舒服。我问过一些民进党的老前辈，大家都有相同的感觉。甚至有些人有很强烈的反感。

对陈水扁夫人的评价就更糟糕了。言之凿凿的说陈水扁一定会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说这个女人利欲熏心，陈水扁又怕老婆，事情已经没救了。我当时倒没想得这么严重，只觉得他周围是远君子近小人，阿谀奉承之辈很受喜爱，这样下去会危及台湾的民主。我自己事务繁忙，也就懒得管闲事。台湾也少去了。但从媒体上仍能时不时地关注着台湾的民主进程。

在陈水扁变得越来越自大，越来越脱离实际的同时。他周围的小人就越来越得志。连民进党的前辈精英们也远离他了。这时候开始听说扁夫人贪污的故事。很快媒体上也就炒作出新闻来了。但是台湾的国民党实在缺乏战斗力，不是一个合格的反对党。所以每次都被陈水扁滑过去了。也因此，吴淑贞贪污洗钱的胃口越来越大。陈水扁胡作非为的担子也越来越大。这是一个相反相成的关系。不仅仅在台湾，在美国和欧洲也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当反对党虚弱的时候，当权者就会得寸进尺的胡作非为，直到把国家搞垮为止。

所以我越来越坚信：有没有反对党，以及反对党是否有能力，比执政党的廉洁和能力更重要。没有合格的反对党，不但建立不起民主的制度，就是建立起来了，也无法正常地运作。因为人的本性中丑恶的东西根深蒂固，而且不可能被消灭，只能依靠合理有效的制度去制约它，压制它。否则人性的丑恶一旦和权力结合，就是老百姓遭殃了。远的不说。中共执政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就是最好的教训。

（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员魏京生）


［附文二］
陈水扁的教训之二

魏京生

前几天，台湾前总统陈水扁被当庭戴上手铐送进了监狱。很多对民进党贪污腐化深恶痛绝的朋友们真是解了一口气，兴高采烈。但是兴高采烈之余，心里又有点儿蹩扭。到底是什么让大家蹩扭呢？大家都是热爱民主自由，痛恨民进党贪污腐化的人。现在把脓疮割掉了，怎么还有蹩扭的感觉呢？台湾的媒体是最相关的媒体，所以蓝绿色彩遮不住明眼人的眼光。马英九的报复行为立即就遭到了公正舆论的批评。

马英九在民进党执政的时期软得像个小绵羊。从来没看见他对民进党有严厉的批评，或者针砭时弊的监督。如今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报复起来超逾了正常的规范。就像卧薪尝胆、压抑已久的勾践一样，报复起来就没有了界限。这种人物在中外历史上屡见不鲜。这种懦夫加暴君的性格，往往是社会不公和暴政的土壤。上行下效，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台湾的民主将走向倒退。

为什么说不公呢？首先是总统享有豁免权。按惯例，卸任的总统仍享有一定的豁免权。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犯有杀人越货、卖国战争等等重罪，不能以常规法律判处刑事罪名。否则执政者将力保自己不下台，最终消灭了民主，恢复了专制。

马英九是哈佛大学法学院出身，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因此，严峻一些的推测，说马英九正在以民进党高官为鸡，杀鸡吓猴，约束自己的党朋力保政权，最终回到一党专政。我倒宁愿做比较公正的推测：他是因为性格软弱，为讨好复仇者群体而遂波逐流，导致了这场政治和司法的错误。如果是这样，估计错误会很快得到纠正。

但是看来台湾的司法倒退确实走得远了一点儿。在侦查阶段；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把前总统关进了监狱。而且在没有暴力或脱逃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在法庭上公开戴上手铐押往监狱，这是明显的侮辱人格的做法，而且侮辱的是自己不久前还尊称的总统阁下。这就不仅仅是对陈水扁个人的侮辱，而且是对国家的侮辱，对民主制度，对台湾人民的侮辱，其实也是对马英九和他的团队的侮辱。这是让大家感到蹩扭的最大原因。

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高兴。我立刻联想到的是毛泽东逮捕刘少奇。当国家元首可以随意逮捕的时候，希特勒和毛泽东式的暴政也许就在不远处等着大家了。退一步讲，邓小平都没敢在法庭上给我戴手铐。为什么？三十年前就有大陆的司法官员否决了邓小平和他的亲信的这个要求，理由正是：没有暴力侵犯他人和脱逃的可能性。戴手铐有违维护个人尊严的司法原则。难道民主的马英九还
不如专制的邓小平吗？

这个错误确实非常严重。当陈水扁在总统府说：我和老魏一样是为民主蹲监狱出身的时候，记者们私下里都在讥笑他。今天可能很多人都会和我一样，转而同情他遭遇的不公正的对待。

换一个角度看。陈水扁和民进党也是自作自受。不仅仅是贪污腐化，更重要的是没有进行真正的民主改革。执政的八年时间，大都用来争权夺利，钻营投机，行贿受贿，党同伐异。没有对继承下来的旧制度进行改革，反而沾沾自喜地偷着笑，以为自己可以用威权制度整一把别人了，也可以当一回皇帝，享受一下专制给当权者带来的好处了。

总之，爽了八年，爽出一个民主倒退，自己锒铛入狱。老百姓在大骂报应之余，也应该想想倒退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如果保留了威权时代不合理的制度，大家都有可能成为不公正待遇的对象。报复来，报复去，最终只有专制制度可以停止冤冤相报。这就是台湾民主的前途吗？望台湾的民众三思。

这个教训对我们大陆将来建立民主制度是个很好的前车之鉴。搞民主的人如果满脑子改朝换代；想的不是改革制度，而是换人当皇帝报仇雪恨，将来难免会重蹈台湾民进党的前车之覆。只有把陈水扁的前车之覆，当作中国民主的后车之鉴。中国的民主道路才能避免陷阱。所以海峡两岸的中国人都应该关注这场官司的进展。从中吸取经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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